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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在我们心中
魔鬼在我们心中
李扬
2008年开始的国际金融危机至今已经八年,世界经济仍未见明显的复苏迹象。危机如此深重,自然需要深刻思考导致危机的根本原因。多数研究者都同意:债务显然是导致危机的最基本因素之一。最近,英国著名经济学家特纳勋爵出版了一部探讨危机的新著,更是直接将债务与魔鬼联系在一起。
在我看来,债务自身并不是魔鬼,它只是一种工具和手段,犹如刀具固然可以杀人,但也有其他有益人类的多种用途。如果真要追究,魔鬼存在我们心中:是我们这些心怀魔鬼的人,使得债务成为破坏经济健康运行的魔鬼。
应当全面评价债务的经济作用,因为,融资并形成债务,以及作为其镜像的投资,是工业化社会正常运行的条件 之一。在工业社会,企业家总是要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但是,其自身积累的资源常常不足以支撑其庞大的投资计划, 于是,他们就需要突破自身的预算约束,去更多地支配和使 用资源,这就有了对外负债的需求,所谓杠杆操作,由此形 成。在另一面,广大的居民掌握着大量的储蓄,由于各种原 因,他们无法将这些储蓄转变为投资,于是,他们也始终存在 强烈的需求,将自己的储蓄出借给更需要的人,形成金融资 产,并赚取金融投资收益。在金融市场上,企业家的筹资需求 和居民户的投资需求相互吸引,彼此配对,如此,企业家的债 务和居民的金融资产相偕而生,经济社会得以和谐运行。在这 个意义上,债务是现代社会正常运行的条件之一。
然而,凡事皆有度。因债务工具使用之目的、结果不 同,债务便有了良性和不良之别。总体而言,债务若能有效 支撑生产性投资,有效服务实体经济,且后者能够产生归还债务本息的现金流,则这种债务是良性的;倘若做不到这一点,或者,债务支撑的投资产生不了足够的收益,或者,债务被用来支撑消费甚至是奢侈性消费,这些债务就可能是不 良的。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约束过度、不良的负债,支持良性的投融资活动开展。
简言之,债务本身并不是魔鬼,真正的魔鬼是深藏在每 个人心中的贪婪,是那种希望不通过艰苦的努力就可一夜暴 富的发财梦。2015年我国股市中杠杆充斥,杠杆率骤升,终至市场崩溃,实在只是投资者的“发财梦”和有关当局的“速度梦”叠加的产物。
经济学家很早就清楚地了解债务过度可能对经济造成危害。早在1929~1933年美国大萧条爆发之初,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欧文·费雪(Irving Fisher)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那场百年不遇之大危机的原因,不在于过度投资,甚至不在于过度投机,而在于过度负债,在于过度使用杠杆。但是,人们是容易健忘的,时过境迁,危机过去,伤痕平复,多数人又会重新走上借贷、提高杠杆的路,重温迅速发财的黄粱梦。如此,危机便沿着几乎同样的路径反反复复地发生。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一系列的新发展,使得债务对经济的影响大大提高,从而使得对债务问题的研究也提升到新 的水平。在这一系列新发展中,有两项影响最为重大:一是 经济全面金融化,二是互联网全面渗入经济活动。
经济金融化主要指两种情形,一是金融因素越来越深地 卷入所有实体经济交易,使得这些交易逐渐脱离其实体躯 壳,蜕变为纯粹的数字和符号。石油就是典型的金融化的例 证。目前,世界石油市场上名列前十名的交易商中,很少有 石油的生产商,也鲜有石油的消费者,基本上都是金融机 构,这些机构按照金融交易的模式展开石油交易。二是石油 的价格逐渐脱离开石油供求关系的约束,而是遵循一般金融 产品价格变化的逻辑,剧烈地上下波动,自然地,诸如货币 供求和利率变动等纯货币金融因素,逐渐成为引致石油价格 变化的主导因素。类似石油市场的情况,在当今商品市场上 俯拾即是,可以说,整个经济都金融化了。这种状况,进一 步造成经济运行周期的变形。20世纪70年代以来,经济周期 已逐渐从原本的四个阶段,演变成如今的上行和下行两个阶 段,这是典型的金融运行的特征。
互联网全面渗入经济活动,使得各类经济活动以网络的 方式彼此联系,相互影响。经济的互联网化,不仅使得经济 进一步数字化和虚拟化,而且使得很多过去不可能实现的交 易变为现实,进而大大推动了金融的衍生化进程。举例来 说,如今大家所熟悉的资产证券化,其理论思路早在五六十 年代便已成熟,但是,由于要处理的数据规模过大,且计算 速度满足不了“即时”价值重估的要求,证券化的设想便一 直停留在金融工程师的实验室里。如今,互联网以及计算技 术的突飞猛进,使得所有这些理论设想成为现实。
总之,经济的金融化和互联网化,已经全面改变了国民经济的面貌,也深刻地改变了经济运行的周期。金融经济周 期理论于上世纪90年代产生并很快就对传统的“主流经济 学”产生剧烈冲击,自属水到渠成。如今我们所看到的经济 周期,只有上行和下行两个阶段,而导致经济上行和下行的 最基本因素就是债务的盈缩。当大家都看好经济增长的前景 时,大规模借债就是理性行为,于是,债务规模就急剧扩 张;反之,当大家都对经济前景丧失信心时,去杠杆便会成 为“集体行动”,人人都惊慌失措地抛售金融资产,债务规 模固然会迅速下降,实体经济也将陷入停滞之中。这就形成 了著名的“债务/紧缩”恶性循环。
虽然中国在新兴经济体中是杠杆率最高的国家之一,但是,我们有关中国国家资产负债表的研究显示:由于中国拥有大量具有高流动性的净资产,我们在短期内绝不可能发生债务危机。这是研究中国债务及杠杆率问题必须记住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性结论。
但是,随着经济增长速度下行渐成长期趋势,在负债率 不断提高的同时,债务中的不良率也在迅速提升,经济的正 常运行开始受到越来越大的负面影响。面对此状,去杠杆便 成为我们确保经济平稳增长的必要战略选择。在实践上,去杠杆主要有六条途径。
第一,促进经济增长。杠杆率就是债务与GDP之比,因此,去杠杆的第一条途径就是促进GDP增长,不断增大杠杆率的分母。但是,中国经济目前仍处于下行阶段,通过促进GDP增长来去杠杆,前景不容乐观。如何促进GDP增长,同时 又减少债务,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两难问题。第二,通货 膨胀。在技术上,通货膨胀能起到稀释债务的作用,使债务 价值下降。但是,一方面,通货膨胀不可能招之即来,另一 方面,通货膨胀客观上存在创造更多债务的副作用。证之日 本20余年“搞通货膨胀”而不得的痛苦历程,我们可以一睹 其中的困顿。第三,减少债务。减少债务的主要方式是出售 资产用以偿还债务。这听起来非常合乎逻辑,也非常理性,但是,当所有的人都开始出售资产去还债的时候,资产价格就会 骤降,甚至使资产市场“去功能化”。这就是著名的“集合谬 误”。2008年前后美国金融市场的崩溃,就是适例。因此,通过出售资产来还债这种“正常行为”,在危机时期并不可行。 第四,债务核销。这一方法迹近赖账,其可行性存疑。即便 可行,减计过程导致资产价格损失及对其他市场的溢出作 用,也会打压市场信心,导致信用萎缩。因此,如果一定要 做,其范围和规模必须严格控制,否则便没有市场和纪律可 言,其对经济的长期危害,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第五, 资产积累。资产积累就是增加净资产,并用之作为冲销债务 的准备。然而,资产积累也以经济增长为前提,只有实现经 济增长,才可能有资产的净积累。显然,在危机过程中,这一条路径也很不通畅。第六,现有金融资产价值重估。简单来说,就是设法推高股票和其他金融资产的价格,进而提高 经济主体权益的价值。在实践上,这是一条极富诱惑力的去 杠杆路径。事实上,在发达经济体中,特别是在美国,股票 价格上涨在其去杠杆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美国虽 然深陷危机8年,但其股票价格却一直上涨,这对其去杠杆助 益良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2015年《全球金融稳定报告》的 分析显示:如果说美国的杠杆率已经开始下降,其中的80%则归因于金融资产价值重估。毋庸讳言,由股票价格上升导致 的杠杆率下降是靠不住的,因为,没有实体经济支撑的股票 价格上涨,很可能是经济泡沫。反观中国,这一方法更难奏 效,因为,危机以来,中国股票价格一直没有很好的表现,2015年上半年有所反弹,但很快就演变成为一场新的股灾,并从根本上否定了依靠股票价格上升来去杠杆的任何可能。
如此看来,去杠杆的方法虽多,却没有一种容易奏效。说到底,只有扎扎实实地把经济搞上去,才是解决问题的治 本之道,而这一点如今看来相当难以施行。特别在中国,由于我们的经济增长是债务引导型的,要想促进经济增长,就须 增加贷款,增加赤字,而无论是贷款增加还是赤字增加,都是杠杆率的上升。这是一个两难困境。面对此状,就需要我 们在增加债务和保持经济稳定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这是对 我们智慧的极大考验,也是目前中国经济面临的最大问题。
此外,从技术上分析,我国还可以通过以下两种方式实 现去杠杆:第一,由中央银行承接(购买)企业债务,或者 用再贷款的方式替换企业债务,这就是特纳教授指出的,通过货币融资解决债务问题。第二,政府承接企业债务。用中 央政府的债务替代地方政府的债务,把私人部门的债务变成 公共部门的债务,然后由公共部门融资来偿还债务,这是世 界各国通行的做法。在我国的体制条件下,这种去杠杆的方 法事实上可以更大规模使用。但是要注意,政府承接企业债 务,需要有新的融资渠道,我们必须全面分析这些融资活动 的利弊得失。一种方式是提高税率、收费或增加税收,这在 危机过程中显然不可行;另一种方式便是借债,增加赤字, 提高债务率。我们以为,后一种方法比较现实。目前,我国 的赤字率和债务率均保持在安全水平之内,因此,增加赤 字、提高债务率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去杠杆路径。这样看来, 摆在我们面前的真正挑战,是如何在政府债务不断提高的情 况下去杠杆,并保持经济稳定增长。纵观日本、美国等发达 国家,在经济进入后工业化时期以后,无一例外都实行政府 高债务政策,多年来,其经济就是在提高债务上限和对债务 施以约束的拉锯中运行的。我们应当认真总结它们的经验教训。因为,这些国家的今天,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
作者系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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