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外的“硬币荒”

什么叫“硬币荒”？印象中，这个词汇从未在汉语中出现过。2013年6月份，中国金融市场曾有过“钱荒”，经历过的人想必都还记忆犹新；2019年9月中旬，美国短期利率突然失控，笔者曾以“美国式钱荒”为题撰写过评论——但以上都指总量上的资金供求失衡或预防性需求过强所导致的流动性紧张，并非实物货币的短缺。而在当今支付体系高度发达的时代，若有人说在拥有2万亿美元流通中现金的全球第一大经济体，突然间硬币不够用了，你一定会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关于美国流通中的现金结构，见图1）。

 图1  美国流通中的现金：纸币与硬币；不同面额的对比（单位：10亿美元）

 注：除硬币为2019年4月末数据外，其他均为2018年底。

 资料来源：美联储；美国财政部；作者计算并制图[1]。

但这是真的！第一次听说此事是在6月17日下午，当时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就半年度货币政策在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作证。笔者正全神贯注间，有位叫罗斯的议员开始就硬币短缺问题发问，说前一天他所在州的银行人士告诉他，银行按周向联邦储备银行申请的硬币现在只能拿到40%，照此下去，存量硬币很快就会耗尽。他质询鲍威尔是否知晓此事。

在货币政策听证会上竟会讨论到硬币问题，十分罕见。估计鲍威尔也没料到会被问及，匆忙对答间，他的解释是：因为经济部分关闭，硬币的流通似乎停止了，主要是那些能够将硬币换成纸钞的场所大都不开张，所以人们无法将手中不用的硬币换成纸钞，导致硬币的供给减少。他强调，随着经济逐渐加大开放，硬币的流通将会改善，美联储正在着手解决，短缺现象是暂时的。

二、“硬币荒”的来龙去脉

这个问题极不寻常。出于好奇，笔者开始循此线索做进一步的探究，结果发现，其实就在货币政策听证会几天前的6月11日，美联储发布了一纸标题为“战略性分配硬币存货”的公告[2]，细读后感觉这就相当于“临时硬币配给令”，限量供应，即以前是由美联储根据各商业银行的订单全额分配，现在则根据银行的历史订单等情况统一限额派发。

该配给令指出了硬币短缺的原因：硬币生产的链条和正常的硬币流通模式被打乱。过去几个月，银行存到联邦储备银行的硬币量大幅下降（另据美联储发言人表示，自三月份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以来，银行的硬币存款同比下降了约50％[3]）。而美国铸币局也因疫情影响产能不足。随着经济重启，银行向联邦储备银行发来的硬币订单在增加，导致联邦的硬币存货滑落到低于正常水平。

对比鲍威尔的证词，可以发现这份公告补充了鲍威尔没有提到的另外一个导致硬币短缺的原因，即生产受限。或许是出于某种考虑，比如生产硬币是财政部下属的铸币局而非美联储的职责，鲍威尔当时并没有提及这一点。

公告也提出了拟采取的应对措施组合：更有效地分配存货；与铸币局协作，尽可能减少供给方面的约束，最大化硬币产能；鼓励银行只申请能满足其客户近期需要的硬币数量；银行也可以通过放松对客户上存硬币的限制（包括弱化对散装和卷好的硬币的要求），来补充存货。

美联储在声明中坦言：尽管有信心一旦经济重启幅度加大和硬币供应链回归正常模式后，短缺问题便将得以解决，但同时也意识到远水难解近渴，仅靠上述措施并不足以在短期内根治硬币短缺问题。

众议员罗斯也注意到了这份公告，在发言中批评美联储是不是把此事看轻了，说该指引力度不够，难以令人安心。因为银行不知道该怎么与其需要硬币的零售商客户们去解释。“客户到银行换硬币，如果换不到，反应会非常负面。我们不会愿意哪一天睡醒，看到报纸上出现这样的头条：银行没钱了！”罗斯警告说。并且他强调，疫情期间商家能有硬币找零十分重要，因为此时经营惨淡利润微薄，能否找零往往决定了是赚钱还是亏钱。 

在这次听证会后，明显感到美联储和财政部均受到很大压力。6月30日，美联储再次发布声明，告知已成立一个“硬币联合工作组”，表示将采取强有力的措施解决难题。工作组的成员范围广泛，几乎涉及到硬币供应链的所有环节，包括：负责生产的铸币局，负责管理存货和分配的美联储，装甲运钞队，作为关键节点的银行业协会、独立社区银行协会和联邦信用社全国协会，从民间收集硬币的企业代表和最大硬币用户零售贸易业代表。

三、硬币供求预测上的失职

美联储一直强调（包括在6月30日这份最新声明中）产生硬币荒的首要原因是疫情导致硬币流通速度急速放缓。比如，声明中指出“根据美国财政部预测，截至2020年4月份流通中的硬币总值为478亿美元，较2019年4月份的474亿美元略增。”[4]意思是经济中本有足够的现金，但流通速度的放缓导致了硬币荒。

笔者感觉这多少有些推卸责任的味道。流通速度因素固然首要，但也不能只找客观理由，主观上美联储多少还是有些失职的，因美联储每月向铸币局提交订单以及未来12个月对硬币需求的预测，铸币局则据其造币。疫情中硬币生产虽受约束，但如果美联储准确预测到银行硬币存款可能下降50%，铸币局大概也不会置之不理。待硬币荒出现后再组织生产，显然为时已晚，导致被动。

四、详解导致硬币流通速度放缓的三要素

在美国，硬币的循环回收是影响流通速度的一个核心要素。有很多类型的硬币兑换点，可以帮助将硬币换成纸钞。比如有一个叫Coinstar的企业，在美国运营1.8万个硬币兑换机，一年可将价值27亿美元的硬币换成纸币[5]。他们的硬币兑换机通常放在售货店里，投入硬币后，机器里会吐出一个凭证，拿着凭证直接在售货店柜台就可以兑换纸币。但换钞的费用很贵，高达硬币金额的11.9%！

很多银行网点也可以换钞。如在哈佛大学雇员信用社（HUECU）就有换币机，会员可免费将硬币兑换成纸币，非会员一般要收费。

但在疫情期间，可以回收硬币的银行大厅和兑换点大都关闭，阻断了硬币流通的一个关键环节。

第二个要素来自消费者。疫情期间为防止病毒传播，人们一是少出门，二是多用信用卡和网上支付，大大减少了对现金和硬币的触碰，满满的硬币储钱罐被放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弃之不用了。

零售商家是硬币的最大需求方。经济逐渐重启，对硬币的需求急剧上升，但供应遇到瓶颈。商店的收银机只往外找零，不能足额回收，多出少进，问题就来了。乡村受到的影响尤其明显[6]。在笔者看来，这大概是因为乡村地区相对传统，其支付方式不够发达，所以对现金的使用量更大。比如向鲍威尔提问的议员罗斯，就来自乡村地区占93%的田纳西州。

五、中美对比的视角

虽然现在支付方式日益多样化，但硬币荒提醒人们，有时零钱也还是必不可少的。说起来，在美国很多场合都离不开硬币，比如停车收费表、自动售货机、自助洗衣店、游乐场甚至野外露营地沐浴。对比看，因电子支付方式更加普遍，想来中国是很少有机会出现硬币荒的。而随着央行数字货币时代的到来，趋势上，对实物货币的需求将日益减少。

但再想想看，中国有8万亿元现金，美国流通中的现金为2万亿美元，占各自GDP的比重都接近10%。无论怎样，在可见的未来，消灭现金似乎都是不现实的。或许有必要减少大额钞票的比重，像哈佛大学教授罗格夫数年前在其《现金的诅咒》一书中建议的那样，以打击偷税漏税、腐败、洗钱甚至恐怖主义。令人深思的是，美国的百元大钞最近数年不仅比重未降，反大幅提高（见图2），个中原因颇值深究。但这又会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图2  美国百元大钞份额加速提高（单位：10亿美元）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美联储提供的数据制图。

[1] 见https://www.federalreserve.gov/paymentsystems/coin_data.htm和https://www.frbservices.org/news/communications/063020-federal-reserve-convenes-us-coin-task-force.html?utm_source=home-063020&utm_medium=banner&utm_campaign=fedcash&utm_content=3-coin-inventories

[2] 见https://www.frbservices.org/news/communications/061120-strategic-allocation-of-coin-inventories.html?utm_source=home-061720&utm_medium=banner&utm_campaign=fedcash&utm_content=3-coin-inventories

[3] 见https://www.wsj.com/articles/u-s-experiencing-coin-shortage-due-to-coronavirus-pandemic-powell-says-11592429051?mod=lead_feature_below_a_pos1

[4] 见FRBservices.org (June 30, 2020) “Federal Reserve Convenes U.S. Coin Task Force with Industry Partners”.

[5] 见Smialek, Jeanne; Rappeport, Alan (June 25, 2020). "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 Could Be a Lot Harder to Find". The New York Times. Retrieved 26 June 2020.

[6] “Rural banks in particular seem to be getting shortchanged, according to Colin Barrett, CEO of the Tennessee Bankers Association.” 见https://www.npr.org/2020/06/21/880958665/the-latest-pandemic-shortage-coins-are-the-new-toilet-pa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