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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压力”下的债务可持续性

作者Author:张晓晶 2022-03-14 2022年03月14日

2021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面对三重压力,要稳字当头、稳中求进,稳定宏观经济。继续做好“六稳”、“六保”工作特别是保就业保民生保市场主体,围绕保持经济运行在合理区间,加强和改善宏观调控,加大宏观政策跨周期调节力度,提高宏观调控的前瞻性针对性,同时提出要继续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在这样的宏观大背景下,讨论三重压力下的债务可持续性问题有着重要意义。

“三期叠加”VS.“三重压力”

过去讲三期叠加,现在讲三重压力。在此,我谈一点不成熟的思考。三期叠加包括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问题是,三期叠加过去了吗?我以为尚未过去。例如,前期政策消化期可能过去,但有关政策消化期的含义又比较复杂,四万亿财政刺激是否消化完全?随着不断有新政策出台,后续是否还需要消化?增速换挡和结构调整是一个中长期的事情,不会很快就完成,而且看来会直接从经济层面影响到当前的“三重压力”,即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

三重压力和三期叠加两者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影响三重压力的因素更多并非来自经济层面,而来自非经济层面,即新冠疫情、中美博弈和底层逻辑。这三项因素都不是或不完全是经济因素,比如中美博弈并不能简单从贸易层面、经济层面进行解读。三期叠加基本上谈的是经济问题,关注的是中长期的挑战;而三重压力很多的影响因素是非经济的,而且更多关注的是短期压力。总之,三期叠加和三重压力各有侧重,后者的出现并非是对前者的取代。

面对背后的诸多非经济因素,稳字当头、稳中求进就需要讲政治经济学(处理好政治与经济的关系),还需要敬畏历史、敬畏文化、敬畏生态,政策发力要靠前且不能有收缩效应……所有这些意味着,把经济搞好有一个全方位的要求,而不仅仅是单纯的稳增长。

主要债务风险

在三重压力挑战下,宏观杠杆率和债务问题会如何?从图1可以看出,2009年以来,杠杆率快速攀升;到了2017年左右,杠杆率基本稳住;但疫情冲击下,杠杆率又再度上升,并在2021年下降。

据我们团队估算, 2020年宏观杠杆率攀升了23.6个百分点,尽管2021年杠杆率有所下降,但相比2019年末,仍然上升了18个百分点。这需要在未来去消化。那么面临三重压力,未来能够去杠杆吗?还是维持杠杆率平稳?这是一个问题。

从总量上看,我国宏观杠杆率大概在260%—270%左右,在新兴经济体中比较高,但跟发达经济体比较起来不算高。斯蒂格利茨认为,当前主流模型无法解出均衡的杠杆率,因此也难以判断杠杆率多高会有风险。或许有人认为,270%或者更高的杠杆率也不意味着风险大到无法承受,但“灰犀牛”在一步步走来,只是在哪个临界点爆发危机不清楚。更进一步,宏观杠杆率不简单是一个总量问题,还涉及债务在居民、政府、企业等各部门之间的分布。企业债务过多,是会大而不能倒还是大而能倒?居民部门杠杆率已经接近甚至超过一些发达经济体,还能不能加杠杆?政府显性杠杆率不高,但有大量隐性债务。这些都是问题。尽管平均意义上居民部门债务风险还不算大,但考虑到居民债务分布的不均,往往是较低收入群体有着较高的杠杆,因此,居民债务风险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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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都是现实问题,面临压力非常大,需要认真应对。接下来讨论,我国债务的风险点主要表现在哪几个方面?

第一个风险点是利息负担越来越重。根据保守测算,自2012年开始,利息支付已经超过了增量GDP,2015年左右接近2倍,到2020年接近4倍。在这种情况下,债务如何可持续,特别是市场主体的行为又如何变化?与此同时,利息负担本身对于央行货币政策就构成明显制约。基于当前债务总量,利息变化几个基点,会导致的利息负担变化很容易计算得出。发达经济体债务不断攀升,但利息负担却在不断下降,能够享有利率不断下降带来的好处。相对于此,我国不存在这一现象,地方政府融资平台借债利率、居民抵押贷款利率等利率都比较高,极大影响利息负担。

第二个风险点是债务向公共部门集聚。一些人或许认为公共部门负债更多似乎是件好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公共部门债务除了中央政府债务、地方政府显性债务(两者大概不到50%),还包括地方政府隐性债务和国有企业债务。国有企业则可能面临倒闭,地方融资平台可能资不抵债。这些都是公共部门债务的大问题。经估算,大概一半左右的融资平台是僵尸企业,资不抵债。

在实体经济总债务中,企业债务占六成;企业债务中,国有企业债务占六到七成;国有企业债务中,近一半为融资平台债务。基于此,重构宏观杠杆率,可以得到公共部门债务占GDP比重约160%,私人部门债务约110%,这样的比重结构与G20国家存在根本不同。从全球来看,私人部门债务要远高于公共部门,高60%—80%。而我们是公共部门债务高于私人部门债务50个百分点以上。从金融资产的角度看,基于易纲(2020)①各部门金融资产风险承担的数据,可以算出公共部门、私人部门的金融资产风险承担分别是61.3%、38.7%。从债务负担债务风险的角度来看,公共部门同样面临风险较大,债务风险占比近60%。因此,考虑到政府部门显性与隐性杠杆大概占GDP的90%以上,中央在2021年初提出降政府杠杆,估计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第三个风险点是负债与资产之间不平衡不匹配。总体上,中国负债增加与资产形成之间的匹配度较高,强于美国等发达经济体。在很多发达经济体,发债、转移支付大多是为了支持政府运转、居民消费,无法形成资产。但在中国,发债是为了支持基础设施建设、支持其他公用设施,都可以形成资产。因此,地方债务攀升都是为了地方建设,有高楼、有桥梁、有公路,很多基础设施跟资产形成直接相关。我们的资产不断上升,负债也是不断上升,而且二者的增长速度几乎一致,比较符合资产负债平衡的特点。负债在很大程度上与资产对应,虽然不是任何时候都一一对应;但过去这些年,在债务积累的同时也形成了相应的资产,是一件好事。

往下继续分析,还潜藏着一些问题,一是地方隐性债务(如融资平台债务)与其形成的资产质量(不高)之间的不匹配。很多地方隐性债务名义上都是建设基础设施,但形成的资产质量不高。一些没有现金流,一些现金流很小,所以为什么说很多融资平台资不抵债。僵尸企业也是如此。二是从地方资产负债表看,地方一些资产并不在账上。中央政府需要地方政府处置债务,但地方政府并不愿意拿出优质资产去抵扣债务。三是中央和地方的不平衡。中央掌握资源相对多,杠杆率偏低;地方掌握资源相对少,杠杆率偏高。截至2021年3季度,中央政府杠杆率不到20%,而地方政府包含隐性债务后,杠杆率超过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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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务可持续性

以上我们谈到了高债务的风险,那么怎么来实现债务的可持续呢?这个问题很复杂,学术界也有很多模型在研究债务可持续性。值得注意的是,经典文章基本不从资产角度探讨债务可持续性问题。这是因为,最初的债务可持续性研究基本上关注的是发达国家,而发达国家政府的资产净值很少,很多甚至为负,因此觉得没必要从资产角度去研究。但在中国,情况完全不一样。

资产角度的考察

2019年末,我国非金融企业国有股权资产共计64.9万亿元,其中中央政府持有17.8万亿元,地方政府持有47.1万亿元;金融机构国有股权资产共计20.1万亿元,其中中央金融企业国有资产14.9万亿元,地方金融企业国有资产5.3万亿元。行政事业单位净资产共计27.0万亿元,其中中央行政事业单位净资产3.8万亿元,地方行政事业单位净资产23.8万亿元。加总非金融企业、金融机构和行政事业单位的国有资产,共计112万亿元,占当年GDP的113.5%,其中由地方政府持有的资产为75.6万亿元,占当年GDP的76.6%。

我国经多年经济积累,财富增长很快,可以帮助应对债务风险。中国政府部门大概占到社会财富的四分之一左右,而其他国家很多是负的。地方政府可适当减持这部分资产,通过混合所有制改革等方式引入民间资本,以此来弥补部分收支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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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务结构优化

债务规模还在不断增加,去杠杆不易,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此时,结构优化非常重要。从部门来看,政府部门相对杠杆率比较低,特别是显性杠杆比较低,所以可以加杠杆,特别是中央政府继续加杠杆,部分接替地方政府的隐性债务扩张。

企业部门包括了国有企业及其中的僵尸企业,所以需要去杠杆,体现竞争中性,主要是低效及僵尸企业退出,特别是僵尸国企(僵尸民企市场直接出清)。自2015年国家提出降杠杆以来,企业部门是所有部门对去杠杆贡献最大的,而主要贡献来自非国有企业。我们的数据显示,国有企业债务在企业部门债务的占比从2015年的57%左右上升到现在的70%左右,因此国企需要承担更多去杠杆的任务。

居民部门需要稳杠杆。居民部门的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而且还是社会问题。居民部门稳杠杆需要捋清各部门职责,由政府部门来帮助居民部门。尤其当前,居民杠杆绝大部分来自购买房屋的抵押贷款,政府还没有尽到对于居民,特别是低收入群体的住房保障职责,因此需要通过房地产的基本稳定,以及政府在住房保障方面承担更多责任来促进居民部门稳杠杆。通过政府加杠杆来帮助居民稳杠杆非常重要,也是推进共同富裕的一个重要方向。

形成可持续的债务积累模式

中国债务积累模式是由“赶超增长模式”决定的。所有风险都由中央政府承担,这样其他部门就可以只关注发展,不关注风险。但这会带来很多其他问题,比如信贷扩张缺乏制约、政府在信贷配置过程中干预价格等。市场和金融机构都认为,有政府背景的企业贷款是比较安全的,这就使得风险定价因受到政府干预而被扭曲,最终导致大量信贷资源流向公共部门,流向国有企业或有政府背景的机构、企业和产业。

要实现债务可持续,最重要的是改变传统的债务积累机制,形成以市场化风险定价为基准的可持续的债务积累模式。比如,取消政府隐性担保、打破刚兑,包括打破市场的“国企信仰”,纠正金融机构的体制性偏好,让传统的公共部门债务积累方式无法为继。僵尸企业该退出的退出,该破产的破产。只有通过以上方式,才能够使得风险定价市场化;风险定价合理,才能使得信贷配置与效率相匹配,才能支持高质量发展。